人是一種需要尋找意義和理由的動物，而褚時健無需任何大義名分作為自己的行動宣言。有同學說，褚時健的純粹與生俱來。還有人說，經歷一生起起落落，他已心無旁騖，見鬼殺鬼，見佛殺佛。

（一）

大巴駛進哀牢山，瞬間，血在變熱，我的情緒穿越到兩周前的耶路撒冷圣殿山。一路期許，企業家激蕩出“朝圣”的味道，只不過一個是上帝，一個是活著的傳奇，中國企業家精神的高峰。

褚時健來了。

那張臉，埋下多少滄桑，我久久凝視，卻難以形容。白襯衫，白休閑褲，黝黑的皮膚，陽光下變黑的鏡片，黑白分明。褲腰掛著胰島素自動注射器，扶著一個小伙子的肩膀，走得并不慢。進了褚橙莊園賓館，才發現丟了老伴兒，停下來，“等她一下”。

對話持續了三個鐘頭，企業家們的問題憋了一路，不少直攫內心。

“這么大歲數種橙子，您有沒有在某天夜里輾轉反側，想過撒手不干了，休息休息？”

褚時健直擺手：“從來沒想過。我從小就閑不住，總得有點事情做”。

老伴兒馬靜芬接茬：“不敢想，休息，吃什么去？”

“87了，您覺得人為什么活著？”舉座皆立，舉起手機，等待高潮來臨。

老頭兒頓住了，說：“還不是為了把事情做好”。

“那您這輩子還有什么心愿？”大家追問。

“明天我們會算一筆賬，我有一塊地如果擴到6500畝，水夠不夠？沒有水是不行的。”

“什么算是人生贏家？”

沉默。

沸點始終沒來。反倒聊起褚橙產量要從1萬噸擴大到6萬噸，聊起在老撾種水稻，老頭起了勁兒：“為什么賣價很高卻不賺錢？問題（老撾）當地沒有常流水，不像哀牢山有山泉水，全等著天下雨。老撾那個大米啊，比東北五常大米品質還要好，但如果不摸清當地情況，就很容易把本錢丟了。”

你能想象嗎，80多歲的老頭曾動心做起米線生意？馬靜芬講，有一天老兩口坐車經過一家玉溪涼米線店，排隊人那個多啊，老頭立馬下車，問：多少錢一碗？一天賣多少碗？然后心算成本，米線多少，佐料多少，人工多少……算出一碗可以賺一塊錢，一天賣1000碗就可以賺1000塊。“我們差點賣涼米線去”，馬靜芬說：“他啊，隨時都在算賬。”

只剩最后一個問題了。正和島創始人劉東華把抽象問題具體化：“褚老，如果您給自己留下一句墓志銘，會是什么？”

問清什么是墓志銘后，褚時健身子俯到桌面，盯著劉東華的眼睛，一字一頓地吐出五個字：“褚時健，屬牛。”

Wow！

（二）

褚時健并不屬牛，屬兔。他說自己屬牛，是因為有牛的性情。在《褚時健：影響企業家的企業家》中，他說自己“一輩子都要干事情，任何情況下，只要活著，就要干事，只要有事可做，生命就有意義”。

想起一段禪：溈山禪師去世前，廟里首座和尚問他，你死后要到哪兒去？溈山禪師說：我要到山下的施主家做一頭水牯牛，眾生需要他做什么就做什么。

古代禪師常以牛做喻，用《十牛圖》描述人修行的十個心路歷程，最后一幅圖叫“入廛垂手”，“廛”指街市上的鋪面，“垂手”是伸出手來拉人。修行到最后，就是走入紅塵，到店鋪、酒吧乃至妓院里拉人，助人由迷到悟。這個境界只有開悟的人才做得到。

褚時健一輩子，不正有這股牛勁兒，渡盡劫波依舊執拗堅韌，愈老愈醇。讓人想起2009年去世的臺灣“經營之神”王永慶。郭臺銘對王永慶的崇敬，像是給褚時健寫注：“在您身上我們看到了‘臺灣的水牛精神’，任勞任怨，無怨無悔，一步一腳印的實在耕耘，犧牲奉獻的水牛精神”。

一次，郭臺銘到王永慶府上請教經營訣竅，卻吃了癟：“鴻海是做電腦的高科技公司，你們財報每月幾日出來？”

郭臺銘些許不安又小有自豪：“五日到八日之間吧”。

“笑死人！”王永慶說：“我們臺塑每個集團分到每個事業部處，每月一日中午以前一定把所有財報放到我的桌上。”

王永慶的只言片語，正是褚時健的內心寫照：“經營沒有捷徑，更沒有訣竅，只有扎扎實實地追根究底，不達目標絕不罷休的實干精神”。

一心干好事情背后，兩人也都有“糊涂”的一面。王永慶吃西瓜、葡萄從不吐籽，怕浪費時間。褚時健呢，馬靜芬說，“從小沒抱過孩子，一次也沒有，兒子長大會跑了，褚當時是糖廠廠長，叫兒子：洗澡去！毛巾肩上一搭大步流星走了，兒子光著腳板后面追，到河邊好幾條溝吶，他只管往前走，兒子要是掉溝里他都不知道！”

褚時健孤獨的內心世界，有誰能真正讀懂？

（三）

今年是褚老和馬老師的鉆石婚，60年相伴，酸甜苦辣。馬靜芬是個堅韌、悟性很高的女人，去年，連積木都沒搭過的她以82歲高齡獨自主持建成了褚橙莊園，讓人敬佩又驚訝。

“他（褚時健）改造了我”，馬老師說：“我們整天在一起，他發現我的弱點更多，就改造得更多，家里出這么多事，我自己得癌癥，都扛過來了，生活把我鍛煉成鋼筋鐵骨了。”

合影時，她把我拉到一顆菩提樹下，她親手種的，原來還有一件事改變了她，修佛。

“老爺子信佛嗎？”我趕忙追問。

馬老師搖頭。

和褚時健聊完，一位年輕企業家把褚時健比喻成一臺“超級電腦”：天生直擊本質，心無雜念，運算效率極高。“我們是來學習了，可是發現天資差距太大，拍馬也趕不上。”

人是一種需要尋找意義和理由的動物，而褚時健無需任何大義名分作為自己的行動宣言。有同學說，褚時健的純粹與生俱來。還有人說，經歷一生起起落落，他已心無旁騖，見鬼殺鬼，見佛殺佛。

難道，褚時健就是一個佛？

（四）

很多人獲得財富自由以后，開始追求靈魂自由。開始思考：人為什么活著。

回程大巴上，有位女老板分享，自己讀了好多修禪的書，聽了好多佛學講座，可到頭來發現鉆得越深，活得越累，不問，反倒開心。見褚時健，褚的玉溪話聽得她云里霧里，于是干脆不聽，從褚時健的眼神、一舉一動中感受這個人，發現這個老頭眼神怎么那么專注，點煙的姿勢怎么那么有范兒，咧嘴笑時怎么那么開心。馬靜芬一語點破：“活在當下，干嘛那么累嘛！”

我也經常這么患得患失。寫一篇文章，能受到關注嗎，（閱讀量）能10w+嗎？主持一次活動，現場能打動某位大佬嗎？直到有一天，我讀到陳春花老師的一段話，她這樣回答和我有類似困擾的學生：“我們的研究本身不求回報，因為她本身就是一種報酬。當我們奉獻研究成果，才有可能給予別人幫助，而研究過程本身可以讓我們發揮己長，了解自己的潛力。現在我們能做的，是放下我們所關注的回報，放下我們所期待的反饋，集中力量做好眼下的事……”

原來，是兩個東西在作怪：名利心和急于求成。自己汲汲所求的，不是做事本身，而是做成事后被人認可的“爽一下”（這不也是另一種“把性快感當愛情”），不是一步一個腳印地前進，而總是著急“怎么進步得那么慢”。

世上哪兒有那么簡單的事？

回京后，我又重新翻看喬布斯一生最愛的書《禪者的初心》，這本書的精華我用一句話概括：不管你是否獲得開悟，“只管打坐”就已足夠！當我們一心把開悟當目的，開悟的念頭就會成為開悟的障礙。當下只要認真去做，就會有收獲，開悟不開悟，讓它自己去。

有人問大珠慧海禪師：你現在這么高境界，怎么修行？

禪師：饑來吃飯困來眠。

那人又問，我每天也吃飯睡覺，不也是修行嗎？

禪師：你吃飯的時候，千般計較，睡覺的時候，萬般思索，揮之不去，剪不斷，理還亂，怪不得你不自在。

黃鐵鷹老師形容褚時健，他就是個“村里帶著眼鏡，認真較勁的倔老頭”！進廚房，牛肉順茬兒切還是逆茬兒切都要指揮指揮，看村民種地，澆水施肥怎么做最好都要說道說道。黃鐵鷹和褚時健怎么結下的交情？聊人生意義，沒幾句悶住了，換個打法，就聊怎么種好一顆橙，老頭眼睛立馬放光，聊不夠啊，每次作別都問：“什么時候再來？”

（五）

褚時健從不講什么大道理，他對人生的體會就是自己走過的路。

回程大巴上，我還記住了一位企業家的故事。他叫周新平，湖南大三湘茶油創始人。七年前從跨國公司高管位置上辭職，回湖南衡陽老家種油茶，前三年賠進所有積蓄，四面楚歌，人生第一次體會長夜難眠，無數次想過放棄。最后靠什么挺過來的？他說有一天走進一位老鄉家，老人病死了好幾天，躺在床上，連收尸的人都沒有，小孫子坐在遺體旁哭，也快被餓死了。“農村那個慘啊，人死都沒有尊嚴”。這一刻的情感沖擊，讓周新平關起門來哭了三天三夜，然后頓悟：自己這一百來斤，下半輩子就扔在茶油，扔在帶領家鄉父老脫貧這件事兒上了。“從那之后，我知道沒有什么東西能難倒我了”。

瞧，每個不被經歷壓倒的人，都會獲得一筆財富。云門禪師拜訪一位老禪師以求開悟，每次去問他，老禪師都不理他，轉身就把門關上。最后一次當老禪師轉身關門時，云門禪師硬闖，把一只腳插進去，師父使勁一關，啪！腿斷了，就在夾斷那一剎那，他突然開悟。

當對話結束，大家追著褚時健合影時，我有一絲擔心，我們究竟是在和偶像合影，還是在給內心尋找拐棍？

褚橙莊園墻上，有六排醒目的大字，那是作家對褚時健一生的功業評說：“高遠立志，笑對毀譽……不畏艱險，迎難而上……扎根哀牢，甘甜人生”。

突然，我覺得可以換一種寫法，不如改成一副對聯，上下聯借龍應臺的話：

上聯：有些路啊必須自己走；

下聯：有些關啊必須自己闖；

橫批：關于褚時健，你們都想多了。

今世味想做品牌糯米，好好品品這句話：我們的研究本身不求回報，因為她本身就是一種報酬。當我們奉獻研究成果，才有可能給予別人幫助，而研究過程本身可以讓我們發揮己長，了解自己的潛力。現在我們能做的，是放下我們所關注的回報，放下我們所期待的反饋，集中力量做好眼下的事……